安玉然失了魂一般地行了一路，回到福宁殿时，赵祺还在殿内午睡。见春风在殿外守着，便径自悄声走了进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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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到床边，看着罗纱帐中赵祺的身影，安玉然心中思虑万千。只是此刻赵祺并未酣睡，隐约听着这若有若无的脚步声，便知是安玉然进来了，打了个哈欠说道：“你回来的倒快。”

安玉然撩起帐子，不愿意答话，赵祺觉得诧异，忙翻身起来看他，却见安玉然正嗔目切齿死死盯着自己的脸。赵祺更是不解，便问道：“发生什么事了？”

“当年董宋臣若是想要置我于死地，凭着先帝对他的宠信，大可让先帝直接将我处死。若是事后又让人来害我，岂不显得多此一举？如今我才算是明白了，如果不是当时的储君向先帝提议将死刑改判为宫刑，我又怎能苟延残喘活到今日？”

方才赵恂对安玉然的那番诛心之论，对了一半、却也错了一半——当年一案，有人从中挑拨不假，提议判处宫刑之人正是赵祺也不假，可在赵祺提议之前，安玉然已被那董宋臣掌了生死簿，赵祺去向先帝求情，改判宫刑，虽留了安玉然半条命，可这于安玉然而言，却比死还要难受。

此事安玉然明白，赵祺也是明白，所以才瞒了他许多年。今日听安玉然如此说，便知自己是再也瞒不过了。赵祺回避着他的目光，问道：“这话你是听谁说的？”

安玉然苦笑一声，说道：“官家这是承认了么？”

“你既然来问我，想必早已心中有数，我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区别？”

安玉然放下帐子，在殿内缓缓走着。当年他在蚕室被折磨了三日之久，之后养伤的那半年里从鬼门关爬出来过多少回，他是数也数不清。安玉然望着殿中陈设，忆起往事只觉怅然，苦笑一声道：“难不成官家还觉得我应该感激你？”

“我不是要你感激我。”

“是吗？”说着，安玉然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把剑，眼中尽是恨意，“那官家有没有必要跟我解释一下呢？是官家担心自己今后在朝堂上势单力孤、想要我继续在你身边出谋划策？还是说官家不想我同旁人生儿育女、所以不如阉了我以绝后患？”

“安玉然！”赵祺虽有意压低声音，却声如洪钟足以发聩。

“官家最好想清楚再同我讲，不然我可能真的会一时气昏头要了你的命。”

赵祺坐在床边，撩起帷帐看着剑拔弩张的安玉然。

“你疯了么？今日你若是杀了我，那你可是……”

“诛九族的大罪吗？”安玉然冷笑道，“你们这些皇室膻腥还真的是如出一辙。你们是不是觉得、只要握了我们九族的性命在手，就能让我们任由摆布、言听计从？只是官家莫不是忘了，我的九族——父母改名换姓同我断了关系，而其他人，早就被你的亲伯父杀尽了。今日就算杀了你，也不过搭上我一条命。”

说着便将剑锋指向赵祺喉间。赵祺看着安玉然这没由来的恨意，一时气愤冲到他面前将其手中的剑击落。他知晓安玉然心中夙愿，就算当年骤然被处以宫刑难以接受，不顾多年夙愿只想一死了之，那也是情理之中。可如今十年过去，安玉然做了内侍省都知、吃穿不愁甚至还有自己的田产铺子，实现夙愿虽然艰难，可至少指日可待，他为什么还会觉得不如死了好？

赵祺感到忍无可忍，这么多焦头烂额的烂事堆在他身上让他抓狂，不由得口不择言来了一句：“你给我算清楚了，构陷你大不敬的人是董宋臣不是我！就算是因为我才让先帝改了主意，可若不是我、你就会背着乱臣贼子的罪名被腰斩于市！当初你怕极刑惨烈，不敢面对也就罢了，如今扛过来了，你还在怨什么？你若是真觉得死了就比现在这样好，那又何必来怨我、现在就去死啊！”

赵祺话音刚落，安玉然便转身冲了出去，赵祺知道自己说了那挨千刀的话，还未待他迈出半步便急着去拉他的手，却猛的一下扯了那日的伤口。

安玉然痛得惊呼一声，他本就神情恍惚，这一痛、脚步虚浮便仰倒在了地上。春风在殿外听到这一声响，忙问官家出了什么事。赵祺见安玉然的伤处渗出了血，才想叫人传太医，却发觉此时安玉然已是满面泪痕。只好对春风喊道：“无事，你先下去吧。”

安玉然忍着伤痛抽泣着，他也明白，这些恨不该加在赵祺身上的，可听赵祺那样对他说，实在是让人心如刀锉。他盼着赵祺对他说些什么宽慰的话，可他什么也没说，和从前一样，只在一旁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同他讲。

安玉然好容易缓过疼，才缓缓起身、向殿外走了出去。行至五步，身后依然无声；十步，安玉然站定，说道：“何班若虽只是出身商贾，但毕竟也是吉国公甥女，就算她真是贾似道安插在官家身边的棋子，今日她刚刚入宫，今晚还是去一下的好……”

“玉然——”赵祺突然哑声喊道。

安玉然愣了一下，他不知道是自己未听清、还是只是没把姓氏叫出声。

“安玉然”，“玉然”，这两个称呼差别也太大了。

赵祺扶着额，断断续续地说着：“我不是想说那句话的，我只是……我求你，不要死。就当是为了我。”

安玉然没答话，径自走了出去。甫迈出殿门，春风忙上前去搀他，见到他肩头渗出来的血，焦急地问道：“师傅何不向官家告个假，若还是同往日一般日夜操劳，这伤要何时才会好。”

其实告假一事，赵祺先前同他讲过，但他自知是一个劳心惯了的一个人，若是真让他无所事事闲在屋里，那才让他觉得心焦。安玉然没应他，仍一个劲儿地想往外走，春风连忙道：“我给师傅叫了太医来，师傅先给太医看看伤口再去忙罢。”

原来春风方才在殿外听见声响，想是安玉然扯到了伤处，便急忙叫人去传了太医。春风今年才不过十六岁年纪，刚入宫便跟着安玉然当差，这些年不光学了不少待人接物的本事，更是跟着读了不少书。安玉然问道：“临赋阁那边怎样了？”

“官家派人传旨，册封做了侍御，一应赏赐也都送过去了。”

“只是个侍御么……”安玉然思索着，说着二人便到了安玉然房中，只见童太医已在屋内候着，行了礼便要为安玉然包扎伤口。才解了里衣，屋外竟疯疯癫癫冲进一个人来，一看来人竟是赵祺，未及冠帽只披了一件常服便冲了进来，彼时四人面面相觑地看着，春风和童太医连忙跪了下来。

赵祺看了安玉然一眼，刚要离去，突然又回身对春风道：“朕今晚去杨婕妤那儿用晚膳，你去通传一声。”

赵祺来去匆匆，春风有些不明所以，安玉然嗔他道：“今日本该是你当值，你这一过来，官家叫不来人，竟要官家自己过来寻你了。”

春风这才大悟，刚要起身去往香远堂，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，安玉然道：“官家才是你的主子，若是因为我误了官家的事，是要置我于何地？”

将伤口重新包扎后，安玉然带了几个内侍去往临赋阁，可隔着宫墙便能听见其中喧闹，走近一瞧，原是香远阁的沈侍御。

“何娘子今日一曲破阵子震惊四座，还以为得了官家青眼，想不到入宫第一日便不受待见。”沈侍御摆弄着才刚送过来的赏赐，满脸讥讽之意，“瞧瞧这镯子的成色，我宫里若是有这样不成器的镯子，我定是要砸了的。”

沈侍御已在此处叫嚷了好一阵，何班若一直不予理会，等说到此处揪出破绽，才不疾不徐地说道：“原来往日里官家赏了沈娘子东西，只要是自己不喜欢的、觉得成色不好的，便可以随意损毁。哪怕是御赐之物，只要不入沈娘子的眼，那便砸了了事？”

“你竟敢污蔑我！”说着便作势要去打她，安玉然本想上前制止，何班若身边的侍女彤兰突然上前，道：“沈娘子与我家娘子同为侍御，哪有打人的道理？”正说着，屋外的内侍上前通传道：“何娘子，安都知过来了。”

沈侍御一时便慌了神，若是方才那话传到官家耳朵里，那才真是不堪设想。忙换了一副笑脸上前问好，又吩咐侍女递了银两上去。

安都知躬身谢绝，道：“娘子知道臣是从不敢收这些银子的。”说着又向何班若行了礼，说道：“娘子虽得了侍御品阶应得的赏赐，可官家想着临赋阁久无人居，屋内许多摆件都过于陈旧，所以命臣过来为娘子置办。”

何班若谢过圣恩，便定睛去看这位安都知——虽只是一身寻常的石青色官袍，一应发冠穿戴都是一丝不苟，此时躬身在她面前行揖，并不觉得他跟寻常内侍有什么两样，但仔细端详——原来眉目清明、中有万千故事，身量瘦削、却也不乏气概。若是退去了这一身官袍，倒真瞧上去像是一位文人墨客。

按道理讲，一个才入宫的侍御并不值得这位内侍省都知亲自过来安排，见安玉然这般，沈娘子也不敢再闹，只好退了出去。何班若今日才进宫、本担忧今后在这宫里无权无势受人欺凌，见安玉然肯出手相帮，心下实在感激，便邀了安玉然进屋吃茶。

宫人们各个奔忙，何班若命人搬了一张交椅给安玉然坐，安玉然也没谢绝，坐下对何班若道：“官家今夜去香远堂，是因为前些日子杨娘子身上不爽快，心下担忧才要去看望。娘子是太师举荐进的宫，今日一曲《破阵子》更是另官家流连忘返，并非不看重娘子。若是怕长夜寂寥，臣可为娘子请来几个乐师为娘子消遣。”

“不劳安都知费心，我今日才入宫，许多事情还都不熟悉，临赋阁上下也有我要打点的地方，倒不至于没趣。”

其实官家今夜不来，何班若反倒松了一口气。进宫本就无奈，至于什么王权富贵、皇恩浩荡，她又一概不稀罕。安玉然又问道：“娘子的父母身体可还强健？”

何班若愣了一下，他一个内臣怎突然问起宫中娘子家人的安好，但因记着安玉然的恩，便也没再多想，只答道：“多谢都知关心，家中父母安好。”

“想来也是。”安玉然轻声笑道，“如若不然，令尊怎么肯让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进宫做嫔御？”

安玉然这样问，倒让何班若一惊。何班若家中原有一个庶出的妹妹，一年前进宫做女官跟在皇后身边伺候，半年后得皇后举荐得了个元缡夫人的封号、得以陪君伴驾。可也没什么稀罕，他一个内侍省都知怎么会查不出来？何班若道：“父母在家中相互扶持，尚有朋友亲眷可依，可小妹在宫里孤身一人，又有谁能陪她呢？”

安玉然这才明白何班若进宫不单单是受贾似道胁迫、倒也有些自己的考量。彤兰煮了茶递上来，安玉然接过端在手里，并没有喝，又问道：“娘子家中可有兄弟么？”

听他接二连三的问自己的家事，班若觉得实在反常，笑道：“我竟不知内侍省的差事原来竟这么清闲，同我讲些什么如何服侍官家的话便也罢了，怎么还和我聊起家常来了。”

安玉然倒也不慌，跟着笑道：“是臣唐突了。方才沈侍御对娘子为难，臣是担忧娘子怕这宫中人心凉薄，想着聊些家常好叫娘子宽心呢。却不想唐突了娘子，是臣失敬了。”

“都知不必担忧，我又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，别人同我讲些不好听的，我难道就为此郁郁寡欢不成？”安玉然见何班若这样说，便也不再多言。手中的茶一口没动，便将茶盏递给了一旁的侍女告辞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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